当春天的泥土吐蕊发芽的时候，当万紫千红的斑斓景象迷醉人眼的时候，当沉甸甸的粮食颗粒归仓的时候，当惊寒的雁阵离巢去寻找温暖的时候，土地一成不变地缄默着，保持着自身的质地，随遇而安的表情，做着农人和庄稼最忠实的伙伴。 

    太阳爬上山岗绽露半块笑脸的一刻，被饱满的雨水浸透过的土地蒸腾着湿润的雾气，与炊烟一道含混进阳光里，缭绕万千沟壑中的庄园。安籁的小镇和四野，宛若飘荡着赋有飞天神韵的彩练。那片百花烂漫的山坡，盛长着种类繁多的山杏野果。野草莓成熟的味道，是一个村子的牧牛用蹄子踏出来的。 

    村庄里纵然有数不清的顽皮的孩子，山坡上也有多少孩子们也衔不完的野草莓。野草莓花开时，土地彷佛几经乔装打扮的淑女，略施粉黛，矜持羞赧，呈现出与本来面目大相径庭的另外一面。这个时候是土地最美丽的季节，大地皆绿的画廊中，点缀着雨点般稠密的，素淡的，粉白的小花朵，在风中轻轻摇曳。锄地的农夫说，野草莓开花了，娃娃们就上山了，他们一天天上山，一天天等待，等呀等，等着野草莓结果哩！割草的孩子说，野草莓熟了，山上就热闹了，满坡的孩子吃着满坡的野草莓，连天上的流云也偷着羡慕哩！一个个等待野草莓飘香的日子里，我梦中采药的小锄头，常会小心翼翼却意外地挖掉一株野草莓，我是多么痛恨我冲动的手，我鲁莽的手，我把持不住的手，我看见那么多的伙伴接过我手中被挖而受伤的野草莓，毫不留情地斥责我、埋怨我。我低下头，委屈和后悔包围了我的心。我看到野草莓绿叶丛中如伞般撑起的花瓣耷拉下脑袋，那根须上的小土粒颤抖着，似在低低地啜泣。 

    那个时候，我们在山坡上可以不拘任何形式地疯狂玩耍，但绝不容许伤害属于大家的果实。这是一个十分严肃的问题，谁违背这个规则，谁也必将就从那个伙伴们的圈子中出局。甚至去过一个人的生活，一个人的童年。每每从这个可怕的梦靥中醒来，我常紧张得担心得周身淋漓细汗。幸好只是一场梦，手中的小锄头，并未去刨挖或铲除过一株野草莓。因此，我的童年在这件事情上是完美的，没有留下伤疤和遗憾的。让可以开花结果、充当食物的花草树藓在生长的中途夭折，那是童年最不敢且最谨慎生怕自己做错的事情。 

    匍匐而陡峭的山坡，算不到精心袒护和务农的土地中去，却是土地最富有色彩和不可或缺的部分。像一个汉字的一个偏旁，置身在庄稼地的尽头，或者是连绵起伏的山峦，或者是高耸入云的山脊，或者是溪水穿越的森林。她是孕育无数农人心愿和实现孩子梦想的天堂。这就是乡村的欢乐谷！草木葳蕤的气息氤氲在山谷溪涧，吸一口气，便闻到沁人心脾的土的清香，土的芬芳。 

    在郁郁葱葱的玉米林与弯腰的高粱之间，在绿油油的麦苗与嫩嫩的青菜之间，在紫花含苞的桔梗地与胭脂色红花地之间，在茂密的野黄蒿与杂乱的野刺蓟之间，土地忠诚于自己的主人，沉醉在四季的风风雨雨里，陪庄稼走一程，陪野花野草走一程。亲人至今依赖土地生存，母亲一小撮一小撮地给玉米的禾苗施肥，一株一株地拔除田地里的杂草，让每一棵庄稼都受到眷顾，安然地生长。艾草深深的五月，烈日炙烤着农人古铜色的脊背，汗水点点滴滴地渗入泥土。一片片的麦子在飞快的镰刀下，收割成一个个戴着帽子的麦垛，一排排站队似的，整齐地站立在塬上，田间。土地伸展开疲惫的腰身，裸露出麦茬遮蔽不住的肌肤。迷人的麦芒和饱熟的麦穗，还有打麦场上的碌碡，翻滚着虎口夺食的忙碌，丰收在望的喜悦。透过那一浪盖过一浪的麦浪，麦秸熟悉的气息，温暖人心的荒寒和生活的贫瘠。金秋时节，漫山遍野的玉米成熟了，一个个的金黄色的玉米棒子，在一个个院落堆起一座座小山。阳光照耀的谷堆，是土地馈赠母亲辛勤劳作的礼物，一粒种子托付给土地，土地深知种子的情意，把过滤过的阳光、洗涤过的雨水，把自己的每一个细胞每一珠血液供给给种子，绝不辜负满怀憧憬的种子的信任，这是土地的尊严。你善待她，她会养育和满足你的生命需求与夙愿，你虐待她，她会径自荒凉和衰败。丰腴的土地一茬一茬，接连交替，兴衰收播，从来没有过凄凉和荒芜。土地在最落魄的时候，也以茂盛的姿态展示沃土的富有，那犁铧翻耕的厚土就要承接新的使命。 

    土地在晨曲中滋润甘露，在暮色下收获蝉鸣，在秋风中拥抱落叶，在冬雪中准备萌芽。她让野草存在的有名有份，也允许一些动物昆虫从中扎根。最眷恋土地的要算蚯蚓了，它是农人喜欢的有益动物，可以松土、灭害虫。北方的暮秋，蚯蚓嘶哑地低鸣，呼唤。莫非真的是母亲所说的那样，蚯蚓在向蝎子索要那双打赌时输掉的眼睛。我半信半疑，但蚯蚓的声音，的确充满悲凉，像秋天如水的夜晚。蚯蚓命运无常，生活在黑暗的土壤深处，由于自身在生理上先天失明，还常会遭锄头的非命和其它动物的攻击，但蚯蚓甘拜下风，默默无闻，一生都在毕竟其力地耕耘土地，回报土地。蚯蚓用身体拱起的松土是黄土是否厚实松软是否能长出好庄稼的标志。 

    站在播种的土地上，一粒粒麦籽从父亲手心里飞扬，一粒粒玉米植入泥土，这是我最翘首以盼的时光。站在收获的土地上，一望无际的田畴拔节抽穗，十里村寨的大野果香浓郁，这是我最欢欣喜庆的时光。我彷佛看见土地也是一道往复不息的车轮，在跟随岁月年轮的流转里，永不停歇地苍老、新生和展露蓬勃、生机。土地是宽厚的，也是仁慈的。近些年来，土地在悄无声息中萎缩，那些交通便利地带的土地、城郊的土地在一天天地被扩张的经济建筑占据，被民居、高楼大厦和市井占据，在打桩机深入土地心脏的时候，土地母亲饱满的乳汁从几十米下的地板喷涌而出，我看着土地脆弱的像在抗争像在流泪的表情，彷佛听见土地沉重的痛苦的呻吟。 

    走动着土地多像饱经沧桑的智者，在历史的长河中，在小桥流水的小镇上，在挺拔树木的陪伴下，以宽广的胸怀滋长万物，以慈祥的态度包容苍生。 

    一个人就是一棵扎根土地的树，土地是人类最伟大的母亲，最厚道的父亲。没有土地，我们便无从汲取生命的养分，无从依附精神的所在。人对土地的虔诚，才能收获土地焕发的万丈阳光，才能收获土地播撒的无限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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